让策展人那日松感到惊讶的是，在日前举行的第十届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首日，“抖音摄影收藏特展”就有7幅作品被藏家收藏。参展的20位摄影师，被那日松称作“野生摄影师”，他们非科班出身，也几乎没人加入过国家级、省级或市级摄影家协会，但他们活跃在短视频里，在抖音和其他平台的粉丝量加起来可能超过一个亿。“这是我们过去无法想象的数字，这是一个新的摄影生态。”那日松说。

　　随着摄影设备的普及，成本的下降和大众审美的不断提高，“全民摄影”的时代早已到来。这些“野生摄影师”中，有人飞往“世界尽头”冰岛拍摄火山爆发时炽热的岩浆，有人把镜头对准自己的奶奶，有人记录中国的变迁，有人关切抑郁症群体，有人在街头巷尾寻找日常生活之美。这些野蛮生长的摄影师们如何工作？靠什么生存？如何在短视频里闯出一条自己的路？

　　在上海一家媒体当了五年摄影记者后，摄影师丁亦然辞职开始做自媒体。2020年3月，他第一次飞往冰岛。对许多人来说，冰岛就像“世界尽头”，靠近北极圈，人烟稀少，以神秘壮美的火山、冰川、峡湾和极光闻名。

　　“在冰岛的一周，我开了2000多公里，拍下许多照片，上传到抖音，一下就‘爆’了。”丁亦然说，“可能因为冰岛离中国大约有8000公里，看似遥不可及，我的照片和影像第一次在许多人心中把‘冰岛’这个词具象化了，我好像代替他们去看了心中向往的远方。”

　　随着去冰岛的次数越来越多，丁亦然的冒险越来越惊心动魄。2021年起，冰岛雷克雅内斯半岛经历了多次火山喷发，丁亦然像纪录片《火山挚恋》里的两位主人公一样，一次次追随，用镜头记录下震撼人心的画面。

　　“离火山最近的距离，只有20米，亲眼看到红色岩浆涌出来，当时感觉自己好像走进了纪录片里，大自然的伟力给我带来深深的震撼。”丁亦然说。

　　追火山的日子，丁亦然就睡在租来的车里。当地居民提前被疏散了，但仍有来自全世界的科学家和探险家奔赴现场。冰岛之后，他还在格陵兰岛、阿拉斯加以及日本和印度尼西亚等国家和地区追过火山。为保证自己的安全，他积累了越来越多关于火山的知识，渐渐成了“野生火山学家”。

　　“粉丝”们爱看丁亦然拍摄的震撼人心的火山、极光、雪原，但更爱看照片背后真实的故事，比如他在旅途中那些孤独而狼狈的日常。为节省开支和方便行动，丁亦然的冰岛之旅几乎都睡在车里。开始是宽敞的面包车，后来“降级”成300元一天的小车，座椅都难放平。183cm的东北汉子，就这么每夜蜗居于车里，腿都伸不直。冰岛寒冷的夜里，他靠“粉丝”赞助的睡袋取暖。

　　独自在路上，孤独的时候他就打开直播，跟“粉丝”聊聊天。在冰岛也曾遇见来自中国的游客跟他打招呼，对他说：“你是丁亦然吗？我是看了你的视频才来冰岛旅行的！”

　　靠三脚架和无人机，丁亦然用照片和视频记录下旅途中的自己。在广阔神秘的自然图景中，他的身影小小的，就像一只蚂蚁。“人在画面里，好像照片就有了灵魂。”在他看来，照片和视频有不一样的魅力，视频是流动的，配上恰到好处的音乐，可以讲述不一样的故事，传递不一样的情感。

　　随着粉丝不断积累，丁亦然靠平台流量和各大厂商的广告投放生存，有时也靠带粉丝去冰岛旅行获得额外收入，让自己的环球旅行继续下去。如今的丁亦然，身上有许多标签：摄影师、旅行家、纪录片人，但对他来说最恰当的身份，是互联网内容创作者。“去拥抱这个互联网的时代。”丁亦然说，“你只需要一个账号，持续产出有价值的内容，就好像拥有了一家自己的画廊，可以做自己的线上摄影展。”

　　回到阔别两年的上海，作品入选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，丁亦然很感慨。在上海工作和创业期间，他曾无数次将镜头对准这座城市。那时候，下了班，他就带着相机自由探索这座城市。他在上海的摩天大楼当过许多回“爬楼党”，拍过豫园的雪景，也曾把镜头对准过上海的“老字号”。他的许多照片，曾成为“老外”来上海旅行的理由之一。

　　去过全世界许多地方，丁亦然依然能感受到“魔都”独一无二的魅力。“这座城市日新月异的发展，让它永远充满新鲜感和吸引力，让你有拿起相机按下快门的冲动。我希望，我的照片可以让更多人向往远方，也发现近处的美。”

　　95后广东摄影师李啟航拍摄的一幅“我的奶奶”肖像，在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首日，就被藏家买走了。

　　在珠海读完大学，李啟航工作了一年，便辞职回到老家广东肇庆的一个县城，将自家二楼改造成摄影工作室。创业之初，为了谋生，他接了不少婚礼摄影，有时一个人要开车走很远的山路，到另一个镇去拍摄。

　　2021年1月，当他将“我的奶奶”系列照片制作成视频传到抖音上，改变发生了。照片中，奶奶身穿红色毛衣，手里拿一本书，坐在椅子上，纯净的蓝天与奶奶的红色毛衣形成鲜明的对比。这组照片播放量超过650万，获赞26万。

　　长期做农活的奶奶，黝黑瘦削，满脸皱纹，却被李啟航拍出了国际名模的感觉。李啟航说，照片的灵感来自奶奶的日常生活：“奶奶去晒番薯干，上楼梯的一瞬间，突然望向天空，那一瞬间很美妙。”

　　“我的奶奶”视频中，有人被乡野与时尚的反差感吸引，有人被照片背后的亲情打动，网友评论：“奶奶有种参加时装周的高级感”“不怕老，怕老了没有这么懂自己的孙子”“直到奶奶去世，我也没有为她拍过一张照片”……

　　为什么要拍奶奶？李啟航说，奶奶是一位为家庭操劳了大半辈子的农村妇女，自己从小就跟她一起生活，她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之一。他常记起小时候看到奶奶佝偻着腰在田间劳作的场景，以及她在乡村小路上步履蹒跚的背影。辞职回乡后，村里许多人质疑李啟航“不务正业”，只有奶奶最支持：“不管他做什么，我都支持。”

　　自从高中拥有了自己的相机，李啟航便时常将镜头对准奶奶，迄今积累了一万多张奶奶的照片。直到有一天，他萌生为奶奶拍时尚大片的想法。“我觉得每个人都充满无限的可能，所以奶奶可以是欢乐的，也可以是高级的。生活很平淡，不妨多一点疯狂。”

　　“我的奶奶”火了之后，李啟航陆续用不同风格拍摄奶奶。这些照片和视频中，奶奶总是素颜亮相，穿着由李啟航精心搭配的服饰，布景由祖孙俩共同构思搭建。其中一个短视频，奶奶前一秒还在阳台上干农活，下一秒就成为时尚杂志。视频在抖音获赞123万，播放量超3400万。

　　粉丝日积月累，李啟航通过抖音接到大量商务合作，收入不断增长，奶奶也成了不少大牌的模特。“说实话，如果没有短视频，也不会有现在的我，可以很自由、独立地去拍自己想拍的东西。”

　　原本，奶奶的生活很单调，她不看电视、不玩手机，永远在忙着农活和家务。而现在，祖孙的共同创作，给奶奶的生活增添了许多色彩，他们也因此变得更加亲密。除了奶奶，李啟航还将镜头对准了家中的其他成员：爷爷、爸爸、妈妈、兄弟姐妹，甚至邻里乡亲。

　　“我的奶奶”成了李啟航的代表作，给他带来许多机会，也带来新的挑战。他说：“未来，拍摄奶奶依然是我生活的一部分，但我想，这只是一个起点，借着奶奶给我的力量，我会去看更广阔的天空。”

　　在“全民摄影”的时代，越来越多人追求“出片”，许多活跃在短视频里的“野生摄影师”，就靠教网友如何拍好一张照片走红，比如“包恩在拍照”“拍照的东东枪”等，他们在抖音都有百万级粉丝。

　　比他们更早教网友拍照的，是“Thomas看看世界”——摄影师储卫民。许多今天活跃在短视频里的“野生摄影师”，都曾看储卫民的视频学习如何拍照。这位“90后”摄影师，2019年曾获美国国家地理摄影大赛总冠军，2024年获得第十五届中国摄影金像奖。

　　储卫民毕业于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学计算机科学专业，曾在新加坡繁华的金融区工作，有丰厚的收入和充足的假期。他曾去世界各地旅行，拍摄了不少震撼人心的自然景观，也通过镜头观察和记录当地人的生活。

　　工作三年后，储卫民做出一个重要决定：放弃高薪工作，成为一名独立摄影师。储卫民的摄影之路，全靠自学，他关注中外著名摄影师的作品，也研究各大摄影比赛获奖作品，博采众长，建立起自己的审美体系。

　　2016年起，他开始在网上创作摄影教程，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，教大家如何拍出一张好照片。学计算机出身的他，讲起摄影课来分条缕析，受到网友追捧。“我的摄影课受众很广，有人想要精进自己的摄影技术，有人只是想了解摄影，甚至只是为了学习一下色彩搭配，装点自己的日常生活。”

　　通过短视频，储卫民找到了一条靠摄影养活自己的路。更多人通过互联网了解了他，购买他的课程、书籍、参加他组织的摄影团。随着2019年，他获得美国国家地理摄影大赛总冠军，媒体采访和商务合作接踵而至。

　　获奖照片《北极的冬天》，拍摄于储卫民第三次登上格陵兰岛。“好的照片是等来的。”储卫民说，“乌佩纳维克镇的夜晚，气温降至零下40度，我一直在寒冷中等待。一开始，我期待会有老人或小孩出现，最后，在温暖的灯光中，一家三口出现了，我兴奋地按下快门，记录下这个独特的瞬间。”

　　拍《火车看中国》，也经历了漫长的等待。他先后20余次乘坐列车行驶在青藏铁路，每趟车全程28小时，许多次失败后，才拍到车窗外的藏羚羊画面。“之前拍了十几次也没成功，看到藏羚羊的时候举起相机，已经来不及了。所以来回乘坐火车，渐渐发现藏羚羊经常出没的地方，经过时就聚精会神，一直扛着镜头，终于拍到了满意的照片。”《火车车窗外的西藏风景》获得了2023年哈苏大师奖。

　　近年来，储卫民将镜头慢慢转移到国内，他策划拍摄的《火车看中国》《不一样的中国》《中国新塔》系列作品，向世界展现着当代中国的发展变化。

　　《中国新塔》聚焦中国大地上的那些现代塔状建筑，高压输电塔、5G信号发射塔、风力发电塔等，这些代表着现代文明的意象，揭示了新时代人与自然的新关系。他指着“影像上海—抖音摄影收藏特展”一张《中国新塔》照片说：“这些照片吸收了现代景观摄影的拍摄方式，也借鉴了中国古代山水画的韵味。”

　　在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，摄影师们的照片都被印成了巨大尺幅，可以清晰地看到每一个细节。但储卫民经常做的事，是把自己的照片缩小，缩小到手机屏幕的大小，去看“小图”是否足够吸引人。观看媒介的变化直接影响了观看方式，也影响了摄影师的创作方式。但不管是“大图”还是“小图”，都离不开持之以恒的对技艺的磨炼和对美的追求。

　　储卫民说：“抖音就好像一个虚拟的展会，让我和许多摄影师可以直接与用户，与客户连接。你能看到，我们每个人都有独特的个性和风格，每个人都在聚焦不一样的主题。这是一个开放的平台，让你融入一个更广阔的世界。”